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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代乔伊斯:爱尔兰小说家道伊尔

2001-02-07 来源:中华读书报 张永义 我有话说

爱尔兰作为偏安一角的岛国,就像一颗璀璨的海洋之心钻石,散发着墨绿的光泽。这片与大陆隔海相望的土地,竟向世人奉献出了多位不朽的作家,既有唯美的王尔德、幽默的萧伯纳,又有流亡异乡的乔伊斯和等待戈多到来的贝克特,还有两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,分别是叶芝和希尼。此外,上个世纪后期,两位爱尔兰移民的后代,曾经夺得美国最重要的普利策文学奖:威廉·肯尼迪(Wllliam J.Kennedy)的《斑鸠菊》和弗朗克·麦克特(Frank McCourt)的《安吉拉的骨灰》。

从爱尔兰走出来的作家们往往对于苦难的生活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,但是本身风格的差异十分明显,有的一出手就是好几卷大书,从句式结构到故事的背景氛围,都极其花哨;也有的写起小说来朴实无华,却内蕴丰富,恍如爱人之间互相凝视的目光。那么,罗迪·道伊尔(Roddy Doyle)大概可以算作后一类小说家吧。虽然,往日这位总面带着笑容的都柏林英语及地理教师,粗略地从表情看上去似乎有几丝狡黠和世故。

道伊尔刚过不惑之年(1958年出生),就已经著作等身了,够勤奋也够幸运。如果说,最初的《巴里镇三部曲》还显得有些拘束,仿效了福克纳的构思,试图虚构出一块邮票大小的乡土,来安放自己的家园和理想。但从笔法老练的程度上来看,道伊尔远没有超过他的爱尔兰前辈、移民美国的威廉·肯尼迪所写的《奥尔巴尼三部曲》。这并不等于否认了道伊尔驾驭大题材的才华,而是突出强调他的主要优势更在于,就某个妇女或儿童的成长命运来关注社会的变迁。即便如此,1991年发表的《货车》一书不仅给早期的《巴里镇三部曲》划上了圆满的句号,还进入了英国小说最高奖——布克奖的最后角逐,这对于初出茅庐的道伊尔来说,已经算是尝到很大的甜头了。时隔两年,愈加成熟的道伊尔更是以一部儿童题材的长篇小说《帕迪·克拉拉,哈哈哈》问鼎布克大奖,当时还创下了布克奖有史以来的最佳销售记录。

然而,在我印象中,九十年代至今,布克奖的宠儿似乎是加拿大人,翁达杰(Michael Ondaatje)的《英国病人》和阿特伍德的《盲人刺客》我们早就耳熟能详了,妖艳的印度小女子阿伦德哈蒂·罗易(Arundhati Roy)也受到了国内读者的青睐,相形之下,我们忽略了英国的麦克尤恩、南非的科埃蒂斯,这是两位同样优秀的小说高手,从《外国文艺》(2000年第4期)上,我先读到了麦克尤恩的四个短篇小说,大吃了一惊,如此令人击节的好作品,为什么到今天才介绍到国内来呢。何况写长篇更是麦克尤恩的拿手好戏。跟这些沉埋的金玉比起来,道伊尔无疑要幸运得多,或许真正幸运的是我们。

怀揣着道伊尔的《撞上门的女人》,走在细雨霏霏的寒冬长街上,心情悠闲得就像浅水洼里漂浮着的折纸船,说实话,起先我并没有感受到道伊尔那种看似轻灵却沉痛如冰的叙述力量。原以为这是本让人放松的书,因为封面上印着一位姑娘的发辫和迷人的背影。开始时,我觉得书中的女主角宝拉·斯宾瑟太太是个有点儿迷糊软弱的小妇人,警察已经上门来通知她,你丈夫抢劫杀人被当场击毙啦,她却请这个小伙子进屋喝一杯茶,聊起了闲天,然后便回想起了自己的家庭、声名狼藉的少女时代以及跟丈夫结识的过程,颠三倒四的情节倒是很符合宝拉的身份和当时七上八下的内心活动。

陡然,道伊尔的叙述目标变得清晰起来,如同一只在暮云春树映衬的天宇中自在游荡的风筝,突然断了线,反而显得很有方向感,它可以选择草垛、池塘和广袤的田野。道伊尔在本书快要进行掉一半的时候,也就是第18节,才让宝拉彻底地交代她的处境:一个结婚已十八年的三十九岁寡妇,一年前刚刚死了丈夫,领着四个孩子艰难过活,好酒,怀旧。正因为有了这么个简洁的概括,前面的章节也就不再显得支离破碎,相反是刻意安排。

最动人的叙述出现在第23节往后的部分,道伊尔先是用充满激情的笔墨描述了婚前婚后的性生活,紧接着笔锋轻轻一转,让我们读者目击了宝拉的丈夫查洛的死,“他被警察和汽车围住了;周围是房子、云彩和事实。”“他只是摔到了路上。砰;死了。”我想,道伊尔所说的“事实”并非是恐怖的血腥,而是宝拉痛苦的内心,一个好的作家能够写出的不应该只有生老病死,我一直非常欣赏西班牙“苦难的一代”大师乌纳穆诺所讲的一句话:“我不靠表面现象生活,而是靠事实!”

什么叫做惨不忍睹?整个第27节,道伊尔把这个让人心惊肉跳的词推向了极致。宝拉回顾十七年的婚姻生活,那是一堆由“挨打,贫困,痛苦,还有抢劫”构成的梦魇和呻吟。她的丈夫似乎只有靠虐待老婆才能够活下去,而坚强的宝拉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支撑家庭的希望,她只懂得逆来顺受,欺骗别人说,我很好,我脸上有血痕,那只是因为撞上了门。大概天底下再没有比宝拉自尊而又委屈的女人了,请听听来自著名的亚马逊网上书店的相关评论:“罗迪·道伊尔深切地刻画了宝拉的脆弱与力量,赋予了她一个真实又令人难忘的声音。”

在短篇小说集《都柏林人》里,伟大的乔伊斯为我们塑造了另一位爱尔兰女性伊夫琳的鲜活形象,“她虽然十九岁多了,有时仍然感觉到自己有被父亲施暴的危险。”于是,憧憬幸福的少女决心跟热恋的水手弗兰克私奔,可是当她到达黑暗的码头时,又不知所措地胆怯了,脸颊苍白而冰冷,像一只孤立无助的小动物,不敢去追寻前途未卜的崭新生活。我觉得,道伊尔虽然被誉为“继乔伊斯之后又一位以书写都柏林为己任的文坛泰斗”,但是跟大师比起来,毕竟还显得稚嫩了些。譬如我们读乔伊斯的小说,总能够记住很多精彩的细节,仅以《伊夫琳》为例吧,我始终忘不掉故事里那条暮色笼罩的街道,那种沾满灰尘的印花装饰布的气味,以及风琴手的演奏。苏童在他的随笔集《纸上的美女》里也曾经这样谈到美国作家卡波特的小说《在蒂凡纳进午餐》:“我至今记得霍莉小姐不带公寓钥匙乱揿邻居门铃的情节,记得她的乡下口音和一只方形藤篮。”

很可惜,在道伊尔《撞上门的女人》当中,我们还看不到太多的对有意味的细节的追求,仅仅是一些伤心的独白,这在某种程度上,限定了此书只能是一本打动人心的小说,而不能是一部可以传世的经典之作。好在道伊尔还很年轻,我们祝愿这位“当代乔伊斯”一路走好,一直走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辉煌论坛上去,这是乔伊斯生前没有实现的夙愿,也是百年诺贝尔庆典的一大遗憾。道伊尔能否成功地撞开颁奖晚会的大门呢,悬念还在延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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